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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现在“只有我”了

一个挂断的电话让他懂了

6月25日上午，浙大一院庆春院区，于维澎一个人行色匆匆。他穿过拥挤的人群，熟练地来到血液科诊室，找到张丽丽的主诊医生：“我想给我爱人转到余杭院区临床试药。”

往返两个院区需要坐2个多小时的地铁，于维澎只为当面和医生说这一句话。得到肯定的答复后，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。

坐在医院大院的花坛边，他讲起了他和张丽丽的过往——

我是山东人，丽丽是河南人，我们都是1992年出生的。

2016年，我和丽丽在我老家的一家电子厂相识。我在组装车间，她在包装车间，吃饭的时候经常坐在一块，一来二去，就在一起了。

△ 生病以前的合影

后来我才知道，丽丽出生后，父母常年在外，从小被寄养在舅舅家，15岁就离家独立生活，直到我们相遇。

两年后，我们商量好从厂子里出来了，摆摊做小生意、跑外卖、开快餐店，店黄了就接着跑外卖，不知不觉就又一起走过了6年多。

2024年10月，丽丽回河南老家探亲。那阵子，她总是牙龈出血、发炎，反反复复。我劝她去医院做个检查，可一验血，医生就不让她走了。当时我在跑外卖，连夜买票赶了过去。

万万没想到，我一到医院，她家人就离开了，他们只在那里待了一天。我印象很深，她的哥哥曾代表全家出面说，如果不好治，就接她回家吃药。这是什么话？

丽丽开始在医院接受治疗，骨穿的针有食指那么长，扎进骨髓里疼得她大叫。那叫声，像是扎在我心上。化疗的药也很“毒”，丽丽一头乌黑长发都掉光了。

我知道她有时装睡，其实偷偷在哭。可我嘴笨，不会哄人，只好不停重复：“我不会不管你的。”

丽丽说，我只要管一天，她就能挺一天，我哪天放弃，她也就放弃了。她还说，她现在“只有我”了。

在河南的医院，我们挺了28天，完成了第一次化疗，效果并不理想。病友群里有人推荐我们去“浙一”，我替她做了决定：南下。

我们来到杭州，租了个小房间，让她专心治疗。我买了辆电动车，方便送她去医院，也能跑腿赚些钱。

过去半年里，我们在杭州又做了4次化疗。可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，无法再做化疗。有一次，她的血小板数值掉到18×10?/L，皮肤开始渗血，心率持续高于每分钟120次，呼吸困难，甚至出现休克。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她脑出血。

我偷偷跑去献血，以为这样就可以给她“换一点”。后来还是医生费尽心力调来一袋淡黄色的血小板，丽丽的命算是续上了。打那以后，我专心照顾她，不敢再出去干活了。

其实，丽丽的白血病基因报告一出来，我就知道这病不好治。我查过，那不是一般的血液病，哪怕做了骨髓移植，也难以痊愈。我俩很快花光了积蓄，也向亲戚朋友借了个遍，我们已经很省了，但这病开销实在太大。

我妈之前总关心我，隔天就问下情况。其实，家里人好几次隐晦地提过“如果她家人管，你就往后退一退”“能不管就不要管”“管了两三个月，也算仁至义尽”之类的话，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，却只是为我好。

后来，我和家里说，没人管我管，欠了钱我还，我有这个能力。再后来，家里的“关心”就少多了。

大概一个月前，医院上了一个国产靶向药的临床试验项目，那款药正好针对丽丽的基因型。病友说，类似的药在国外效果很好，也非常昂贵。我和丽丽说，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。医生却说参加临床试验有风险，紧急情况需要家属签字，问我能不能签。

这话真把我问住了，我想到了丽丽的家人。我们从她老家出院时，她家人说会帮衬我们。其间丽丽开过一次口，他们转来了2000元钱，钱一到账，联系也就断了。

丽丽再三嘱咐我，不要联系她的家人了。可为了签字试药，我还是背着丽丽联系了他们。我说来个人签字就行，路费我出，没想到电话就断了。

那一刻，我才真正意识到，丽丽口中的“只有我”是什么意思。

也可以说，就在电话挂断的瞬间，我就做了决定：娶她。

我内心很坦然，从没想过退，两个人真心好了这么多年，互相认同，我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的人了。如果我放弃，一辈子也过不了心里这个坎。

终于，我们领证了，整个过程平静极了。走出民政局，我提议拍张照留念，她同意了，生病后她难得愿意拍照。那张照片，我俩都没笑。

4年前，我和丽丽曾谈婚论嫁，后来因为彩礼的事黄了。阴差阳错，这回倒把证给领了。你说，论感情，这张证重要吗？

但对于丽丽的病情，这张证很重要，我们终于又可以一起往前走了……

6月27日清晨，浙大一院余杭院区，血液科诊室外的落地窗前，张丽丽坐在轮椅上，低着头晒太阳。

她把白色针织帽的帽檐压得很低，阳光透过帽檐的一排小孔照射到她的脖子上，像一串珍珠项链。

之前的两天里，于维澎完成了转院、签字等手续。当天，张丽丽还需完成试药前的一系列身体检查，包括一次骨穿。

“很多话，我表达不出来。我生这个病，我没法跟他……领这个证，我对他真的很愧疚。”没说几句，张丽丽就激动地抽泣起来，轮椅随之“吱呀”作响。于维澎赶忙握住了她的手，一边帮她擦眼泪，一边凑到她耳边安慰。

心情稍稍平复，张丽丽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她和于维澎的故事。在她的记忆中，一路坎坷走来，时时处处都有于维澎的陪伴以及她对于这份深情的矛盾感——

即使我吃上这个药，我也不一定能活下去，所以，我没想和他领证。

但我想活着，有人给我签字，才能让我活着，我知道我是开心的。

可领完证，如果我走了，给他带来什么？我始终都是愧疚的。

他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人，脾气好、有耐心、心思细，而我是个急性子，这样挺搭的是吧？他这个人还认死理，我干活觉得差不多就行了，在他那，没有什么可以糊弄的事。打个比方，正在炒菜，少了块姜，他是那种把火关了也要出去买回来，才能接着做饭的人。以前我俩出门，我完全不用带脑子，跟着他就行，现在也是。

去年10月24日，我在老家确诊这个病。他连夜跑来说要照顾我，我见到他就说：“你别管我了，分手吧。”

我感觉医院就像一个漩涡，把我往里吸，我得把他往外推。我说我有家人，不用你管，你也有家人，别受我牵连。我还轮番联系他的朋友，让大家一起劝，没用，都没用，他没有丝毫动摇。

他这个人嘴笨，逼急了就突然大声说要管我一辈子，我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。

第一次化疗后，没什么起色，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差，经常乏力恶心，气喘不上来。用了激素后，身体变得浮肿虚弱，我走不动路，他就买了个轮椅。

这次，换他推我，从河南推到杭州。

我的生活很单调，躺在床上，除了打药、睡觉，就是刷手机。

有一次，我刷到一位病友去世的消息，哭个不停。不知道什么时候，他就把我手机里很多软件设置了关键词屏蔽：白血病、癌症、死亡、化疗……

他瞒着我的病情，瞒着我家的事、他家的事、钱的事。这些我其实都知道，只是没戳破。我还知道，他妈妈之前住院做手术，他爸爸的身体也没从前硬朗，我俩领证前一天，他还和姐姐吵了一架。这么多事，他难道想自己扛？

领证那天上午，我说要拍张好看的、正式的结婚照。治疗这么久，我的相貌变化很大。

△ 生病前的照片

他喜欢我原来长发的样子，我们找了几家照相馆，问有没有假发，哪怕后期做一个在头上也行。连着被拒绝，我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，说不照了，证也不领了。

我多希望他跟我大吵一架，领证的事就此作罢，但他没有。

做完检查后，于维澎和张丽丽回到了租住的小屋。

房间很干净，床头摆放着氧气瓶、血压仪，书桌上隔出了三层，第一层放着纸巾和方便面，第二层是牛奶和药，第三层上贴着病友写给张丽丽的“祝您早日康复”，桌面上则放着两个玻璃杯和两本结婚证。

于维澎将结婚证打开递来，张丽丽忙不迭地说道：“这张结婚照真的不好看，但盖章了也不能换，得留一辈子了……”

7月7日，苦苦等待的试药通知终于来了，可张丽丽的状态很不好。她蜷缩在轮椅上喘着粗气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，做得最多的动作，是吃力地抬头看一眼丈夫于维澎。

最新血液检测结果显示，张丽丽的血小板数值只有8×10?/L，而正常数值至少是她的12.5倍。

药来了，3瓶共90片，药瓶上醒目标注着“药物试验”。医生拎着装着药瓶的透明袋子，对于维澎最后叮嘱了几句。说话间，药瓶在袋子里左右摇晃，一旁轮椅上，张丽丽的目光穿过帽檐，随着药瓶晃动……

当天下午1点整，张丽丽第一次服下了试验药，3片。

于维澎说，当初选择来杭州，是来对了。“这里的医院很好，知道我们困难，想办法为我们省钱，前后减免了几万元的费用。”他说，转院时，他没有挂上号，只好清晨6点多赶到医院，在诊室门口等着专家出来，“为了加入临床试验，我有些鲁莽，但专家很耐心，不仅给我加号，还帮忙对接了试验组的负责医生。”

首次服药后，于维澎和张丽丽就一起换了微信情侣头像——幽蓝色的背景正中伸出一块窄窄的白板，男孩（女孩）坐在板的尽头，抬头望天。

这对头像寓意着什么？他俩没说。只是在那个背景下，只有“他”和“她”……